中国是否需要建立“国教”?——中国近代精英:如何树立全民的积极文化精神(二)
2019-03-03 15:36: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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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由于作为国家、民族之灵魂的无形精神不能只是少数精英的思想理念,而必须是一种全民性的文化精神,因此近代中国的精英人士们就想到了是否应在中国建立宗教的问题。

    严复认为,西方有为全民信仰的宗教而中国无之,这导致了两者在“民德”上的差异。他说,西方通过基督教来教化人民,“临之以帝天之严,重之以永生之福”。由于有坚定的宗教信仰,因此即使是普通人,其道德之高尚也“与吾之大人君子无所异”,能够做到“内省不疚,无恶于志,不为威惕,不为利诱”。他说,这些品质对于基督徒来说是普通教义所要求的基本素质,而不是什么“瑰琦绝特之行”,“民之心有所主,而其为教有常,故其效能如此”。他的意思是说,由于基督教能够将道德教化建立在宗教信仰基础之上,并因此而能使之常态化、生活化,所以能收到良好效果。相比较而言,中国虽然也有“上帝”的概念,有“上帝临汝,勿贰尔心”的警诫,但却不能形成宗教信仰,仅仅被认为只是“大人之事”,为“君子所难”,一般人就更难做到。中国的道德培养历来不是靠宗教而是靠教育,但系统的学校制度却久已废弛;即使不废,能受教者也只是少数俊秀,而普通百姓则“自襁褓以至成人,未尝闻有孰教之者”。他说,孟子曾说“饱食暖衣,逸居而无教,则近于禽兽”,更何况人们在“饥寒驱迫,救死不赡”的情况下还受不到教育,其结果必然是“后义先利,诈伪奸欺”。

    康有为认为一个国家必须有一种“大教”作为精神支柱,国家才能得到治理。他说:“礼俗教化”是“人道”之主宰,人们立身、行事、交接,“必有所尊信敬畏者以为依归、以为法式”,但这要通过数万万人的长期实践才能逐渐形成,即所谓风俗。人心的善恶随风俗而转移,如果“不尊奉一教以为之主”,善恶就没有标准。所以,每个国家必有其“国教”。所谓“国教”,是一种人们“久于其习,宜于其俗,行于其地,深入其人心者”的东西。康有为认为,人有“情欲好恶”,如果没有来源于道德宗教的“天鬼之畏”和“礼纪之防”,就必然会是“暴乱恣睢”,无所不至。他说,如果没有道德宗教而“专以法律为治,则民作奸于法律之中;但倚政治为治,则民腐败于政治之内”。他认为,欧美的强盛不仅在于政治和物质,而且还在于教化,教化与政治、物质三者,“如鼎之足峙而并立”;教化与政治二者,“如车之双轮而并驰”,缺一不可,从没有“无教而可为国者”。

    严复肯定西方以基督教承载道德教化功能的效果,但没有提出在中国建立宗教的问题,康有为则直接而郑重地提出了这一问题。康有为在戊戌变法时期即提出“尊孔保教”的主张,主张实行孔子纪年,创立孔教;至民国初年,他参预发起创立“孔教会”,更为系统地阐述了创立“孔教”为“国教”的主张。康有为说:“中国人所自以为中国”,并不全在于山河、人种,而在于“数千年之文明教化”,它是“中国之魂”。当今时代各国皆有宗教,而唯独中国是“无教之国”;“各国皆有信教、奉教、传教之人”,将自己的宗教发扬光大,唯独孔教没有奉祀仪式,没有宗教组织。在这种情况下,中国“数千年之大教将坠于地”,而国家也将永远灭亡。在当时民主主义观念盛行的时代,康有为关于建立“国教”的主张必然会面临妨碍宗教自由的诘难。对此,康有为进行了辩解,指建立国教与现代的宗教自由不矛盾。他说,现代各国一方面有“信教自由”,另一方面也“必有其国教独尊”。信教自由是“宽大以听人民之好尚”;树立国教是“独尊以明民俗之相宜”,这两者并不矛盾。他认为,民国政府“震于信教自由四字”就要自弃孔教,这是奴性、愚蠢的表现。他主张,应仿照丹麦、西班牙等国,一方面实行信教自由,一方面尊立“国教”,“定孔教为国教”。

   对于康有为建立“国教”的主张,章太炎、梁启超等人给予了批评。

   章太炎认为,想要在中国人为创立一种宗教很不现实,这首先是由于中国人的宗教意识向来淡薄。他说:

   国民常性,所察在政事日用,所务在工商耕稼,志尽于有生,语绝于无验,人思自尊,而不欲守死事神,以为真宰,……即有疾疢死亡,祈呼灵保者,祈而不应,则信宿背之,展转更易,至于十神,譬多张罝罗,以待雉兔,尝试为之,无所坚信也。是故智者以达理而洒落,愚者以怀疑而依违,总举夏民,不崇一教。

   章太炎认为,由于国民宗教意识淡薄,所以中国没有宗教传统。他说:“中土素无国教”,儒家、道家都不迷信,“老子称以道莅天下,其鬼不神;孔子亦不语神怪,未能事鬼”。庄周、荀卿、公孙龙、申不害、韩非等人的学说都有破除迷信的作用,他们“皆辩析名理,察于人文,由是妖言止息,民以昭苏”。在后来二千年的历史中,佛教传入,张角等搞太平道,这些“有似于宗教”,但其实也不是宗教。他说,“佛典本不礼鬼神”,其本来宗旨是“以寂定智慧为主”,只是在印度产生发展的过程中才被“杂以怪迂之谈”。然而这种杂以迷信的东西“非中土高材所留意”,不为中国知识阶层所接受。此外,由于它“断绝婚姻,茹草衣褐”,即讲究出家、苦行,实践“近于隐遁”,所以也不适宜用来作为一种普世的东西来教化人民。从这个角度说,佛教不是宗教。太平道搞“符箓诡诞,左道惑人”,其道士“犹日者卜相之流,为人轻蔑”,正统士人不愿参预其间。从这个角度说,它也不是宗教。这样,中国就“未有宗教”。

   章太炎还专门对孔子与宗教的关系发表了自己的看法。他说,现在有人看到基督教传入中国,“乃欲树孔教,以相抗衡”,这好比“素无创痍,无故灼以成瘢”,毫无益处。他认为,儒生尊礼孔子,没有宗教意义,实际上是一种与职业有关的风俗,不可能在人民中普及。他说:“孔子者,学校诸生所尊礼,犹匠师之奉鲁班,缝人之奉轩辕,胥吏之奉萧何,各尊其师,思慕反本,本不以神祇灵鬼事之,其魂魄存亡亦不问,又非能遍于兆庶也。”他说,孔子在当时本为思想家,战国时期一些术士将巫术与儒术杂糅;汉代流行谶纬,董仲舒等又将儒术与神道相结合,孔子的形象因此被歪曲。实际上,“孔子所以为中国斗杓者,在制历史、布文籍、振学术、平阶级而已”。在这四个方面,“孔子于中国为保民开化之宗”,但他不是“教主”。他说,现在搞“孔教”,如果是出于“教化”的目的,那么从事“教化”者并非孔子一家;如果是要建立一种宗教,那么这是孔子所反对的。他的结论是:中国历史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“孔教”,现在当然也就不存在“孔教”遭到了废除和需要重建的问题。梁启超在戊戌变法时期是康有为保教主张的拥护者,但至20世纪初,他就已经改变了这种主张。

   梁启超也像章太炎一样,指出孔子与宗教不相干。他说,有人看到世界上各种宗教一般都有教会组织,靠“党徒传播”教义,因此想要效仿,于是建议将儒家搞成一种宗教,“倡教部之制,议配天之祀”,搞一套宗教组织和仪式。这种主张的本意是要推崇孔子以与基督教相抗衡,“卫道之心良苦”,但却弊病很大。梁启超指出,一种信仰或思想的创新,其本身必须具有相应的传统或资源,否则不能成功。基督教有信仰造物主、相信奇迹的历史渊源,而“孔教绝无此等历史”。在这种情况下,如果硬要“突起仿效之”,就好像一个人自己“本无胎妊,而欲抟土以成人”一样,肯定行不通。他说,主张建立孔教者想附会基督教的“罪福”观念,将孔子推崇为超人,根本不切实际,孔子都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超人,也未尝“以神通力结信其徒”。因此,要想效仿基督教会的形式来建立孔教是行不通的。

   梁启超还指出,建立“国教”之所以不现实,还在于这种做法违背世界的文化潮流。他认为,从世界历史的角度看,宗教势力将趋于衰颓。他说,近代以来“科学之力日盛,则迷信之力日衰;自由之界日张,则神权之界日缩”。他举基督教的例子说,现在基督教的势力在欧洲,较之中世纪已经极大衰落。政治方面,各国君主不再听命于教廷;教皇已经不能“指挥全欧”,而只能是在意大利作“寓公”;牧师神父过去皆有特权,现在已经不能参与政治。文化方面,过去教育“全权属于教会,今则改归国家”;哥白尼的天文学、达尔文的进化论兴起,直接挑战教会,后者“虽竭全力以挤排之,终不可得,而至今不得不迁就其说,变其面目以弥缝一时”。由此可见,基督教将不可避免地衰落。

   梁启超还认为,建立“国教”会导致不同宗教的争斗,使国家陷于动荡。他说,欧洲因宗教对立之故“战争数百年,流血数十万”,后来确立了宗教自由的原则,“争教之祸”才得以平息。中国“数千年无争教之祸”,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设立国教,重蹈西方宗教之争的覆辙。梁启超还认为,建立国教与现代的宗教自由观念也相违背。他说,如果通过政治权力强行设立“国教”,则不信奉者只能迫于政治压力而背弃自己真实的宗教信仰,这是“国家导民以弃其信德”。他引用西方自由主义的理论说,个人的言论、行为、思想,只要不妨害“他人之自由权”,政府就不得干涉。一个人信奉一种宗教,“其利害皆我自受之,无损于人”,“政府皆不得干预”。梁启超强调指出,建立国教会“束缚国民思想”。他说,思想自由是文明进步的“总因”。欧洲通过文艺复兴“脱教会之樊笼,一洗思想之奴性”,才有今天的辉煌。中国“学界之光明,人物之伟大,莫盛于战国”,就是由于当时“思想自由”。秦始皇焚书坑儒后,“思想一窒”;汉武帝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,“思想又一窒”。汉代以来,在尊“孔教”的旗帜下没有思想自由,总是搞“表章某某,罢黜某某”那一套,因此不同学派就只能去争正统,以至于“正学异端有争,今学古学有争,言考据则争师法,言性理则争道统”,各个思想学术流派全都说自己是“孔教”,“而排斥他人以为非孔教”。其结果,“孔教”变得越来越狭隘,大家全都“守一先生之言,其有稍在此范围外者,非惟不敢言之,抑亦不敢思之”,这就是“二千年来保教党所成就之结果”。

    当时有人提出,“崇孔教”可以起到“旁慰”佛教而使蒙古、西藏不分离的作用,章太炎对此予以反驳,认为这是“诳世之言”。他说,蒙古、西藏的分离是“强邻间之”,“非宗教所能驯也”。章太炎正面阐释了自己关于国家应实行何种宗教政策谈的建议:第一,“中国本无国教,不应认何教为国教”;第二,虽然实行信仰自由,但对于白莲教、无为教等民间宗教,“应由学部检定教理,方予公行”;第三,实行“政教分离”,按照“僧侣及宣教师,不许入官,不得有选举权”,他认为这也符合“中国旧俗”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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